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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子畏于匡”地理考及其人文意义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10 04:59:00    

“子畏于匡”两见于《论语》:“子畏于匡,曰‘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’”(《论语·子罕》)“子畏于匡,颜渊后。子曰‘吾以女为死矣。’曰‘子在,回何敢死?’”(《论语·先进》)学界对“子畏于匡”的解释,更多地集中于辨析“畏”的含义,但是对匡在于何地,尚未有定论;对“子畏于匡”的人文意义,亦少言及。本文结合《论语》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和《春秋左氏传》(简称《左传》)等经典,从文本的历史逻辑和地理脉络等方面,试申说之。

何为匡?两千年聚讼纷纭

最早对“子畏于匡”进行地理界定的是庄子:“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辍。”(《庄子·秋水》)延续到西汉末年,刘向也是直接确认“孔子之宋匡,简子将杀阳虎,孔子似之,甲士以围孔子之舍……”(《说苑·杂言》)。但是,早期对“子畏于匡”的地理定位,影响最大的却是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,因为司马迁的描述最详细:“将适陈,过匡,颜刻为仆,以其策指之曰:‘昔吾入此,由彼缺也。’匡人闻之,以为鲁之阳虎。阳虎尝暴匡人,匡人于是遂止孔子。孔子状类阳虎,拘焉五日。颜渊后,子曰:‘吾以女为死矣。’颜渊曰:‘子在,回何敢死。’匡人拘孔子益急,弟子惧。孔子曰:‘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?’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,然后得去。去即过蒲。月余,反乎卫。”司马迁的写作,往往留有很大的解释空间,这里司马迁并没有明确说,匡为卫邑,但是“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,然后得去”,这句话引导了其后学者的注解。尤其是,郭象在《庄子集解》中,大胆地进行了诱导性引注,可以说直接修改了《庄子》的原文:在“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”文下,引司马彪注“宋当作卫。匡,卫邑也”。此后,围绕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和《论语》“子畏于匡”的解释大体被宋地说和卫地说平分,或者两说并存。

唐代张守节在《史记正义》指出:“故匡城,在滑州匡城县西南十里。”而同时代的司马贞在《史记索隐》却说:“匡,宋邑也。”宋代对匡的考证,比较有代表性的《太平寰宇记》一书,则是宋地和卫地两说并存。清代学者,以阎若璩和顾栋高为代表,力主卫地长垣说;而作为清代《论语》注解集大成者的刘宝楠,则认为毛奇龄《四书賸言》“甚近理”,倾向于匡为郑邑。他试图贯通杜注和《一统志》,将匡界定在新汲东北和扶沟西。同时,刘宝楠又特别强调《孔子世家》“谓夫子使从者臣于宁武子,然后得去,此传闻之误”。因为宁氏在献公世已灭。崔述在《洙泗考信录》中亦持相同结论。

现代学界对“子畏于匡”的界定,大体没有超出清代学者的解释视野。唯可注意者为钱穆的观点,略为相异。钱穆在《孔子传》中,首先否定了崔述的一个假设:畏匡与过宋似为一事(《洙泗考信录·卷三》),钱穆认为此乃“无据臆测,今不从”。进而,钱穆自己给出的结论比崔述的还要激进,他认为“畏于匡即是过蒲”。(钱穆:《先秦诸子系年》,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)不仅全面否定了司马迁对孔子去卫、适陈,过匡、过蒲的论述,更是把汉代、宋代和清代关于“子畏于匡”的主要解释从根本上推翻了。不过,钱穆这个观点比他否定的崔述之假设更为大胆,推断过于跳跃,故本文暂不作为辨析对象。

“子畏于匡”的文本与地理考

“子畏于匡”究竟是卫地之匡,还是宋地之匡?我们首先可以通过与孔子时代有交叠的《左传》的记载来回溯,看是否有明确的线索。

匡作为地名,在《左传》中,主要出现在以下几处:

1、三月,公会齐侯、宋公、陈侯、卫侯、郑伯、许男、曹伯,盟于牡丘,遂次于匡。公孙敖帅师及诸侯之大夫救徐。(《左传·僖公十五年》)

杜注:“匡,卫地,在陈留长垣县西南。”不过,江永《春秋地理考实》有进一步辨析:“长垣之匡,去徐甚远。考河南睢州西三十里有匡城其地属宋,次师或当在此。”

2、晋文公之季年,诸侯朝晋。卫成公不朝,使孔达侵郑,伐绵、訾,及匡。(《左传·文公元年》)

杜注:“匡在颍川新汲县东北。”

3、八年春,晋侯使解扬归匡、戚之田于卫。(《左传·文公八年》)

杜注:“匡本卫邑,中属郑。”

4、夏,叔仲惠伯会晋郤缺于承匡,谋诸侯之从于楚者。(《左传·文公十一年》)

杜注:“承匡,宋地,在陈留襄邑县西。”

5、二月,公侵郑,取匡,为晋讨郑之伐胥靡也。(《左传·定公六年》)

杜注:“匡,郑地。取匡不书,归之晋。”

根据《左传》的记载和杜预注解,匡有三地,分别为卫地长垣、郑地新汲(扶沟)和宋地襄邑(睢州)。结合杨伯峻先生编的《春秋左传词典》,可以看出,在春秋时代,匡作为重要的历史地名,主要指两地:宋地(襄邑)匡,处于北方霸主齐国或晋国与南方霸主楚国争霸的前沿,宋地匡之北为宋、郑;之南为陈、徐。所以,北方诸侯霸主常相会于匡,谋楚。卫地匡,有时也被称为郑地匡,因为此地位于郑、卫交界,也是两国经常争夺的地方,晋国则处于调停和仲裁的霸主地位。相对而言,长垣之匡离卫都更近一些,其归属反映的是北方诸侯内部的矛盾。

根据宋地襄邑匡和卫地长垣匡在春秋南北争霸中的位置不同,我们可以简称襄邑匡为“南匡”,长垣匡为“北匡”。从地理上测算,从卫都到蒲距离六十公里左右,蒲到北匡六七公里,蒲到仪五十公里左右,仪到南匡五十公里左右;卫都到北匡预估六十六公里,到南匡预估一百六十公里。再根据上文的分析,阳虎暴匡之事,求之卫、宋,皆无可考,故于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暂存,但是“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”,上文提及此点明确属于史实之误入,故删去。得到《孔子世家》文本顺序如下:“将适陈,过匡,……匡人于是遂止孔子。……拘焉五日。颜渊后……然后得去。去即过蒲。月余,反乎卫。”这里明显有一个文本呈现的内在脉络,即:将适陈,过匡,匡人围之,颜渊后入匡,匡围五日而解,离匡,过蒲,返卫,整个过程一个月有余。那么,我们结合文本脉络和地理位置分别带入北匡和南匡,比较卫地匡还是宋地匡更符合逻辑。

卫地长垣(北匡)说首先要解释的是将适陈是什么意思?根据《说文解字》“适”释为“之”,如果匡属于卫地,那就是将要出发到陈国去,所以将适陈,可以根据语境解释为刚出发去往陈国的阶段。匡人不认识孔子误以为阳虎,所以围困之,颜渊掉队后再来匡会合,围困五日,发现不是阳虎遂放行。孔子师徒一行,去匡过蒲,先后历经月余返回卫都。很明显,卫地(北匡)说存在不少逻辑漏洞。其一,如果匡在卫地,那么孔子居卫十月,访贤人,子贡也是在这个阶段拜入孔子门下的,那么作为卫地的匡人,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与卫国贤人相往来的孔子。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与匡相距六七公里的蒲人在阻止孔子返卫时,对孔子身份认知就非常清楚。退一步而言,同在卫国境内,即使匡人不知道孔子的身份,那么也不至于五天才弄清楚孔子非阳虎。其二,如果匡在卫地,那么孔子师徒属于离开陈国刚出发不久的状态,“颜渊后”这一点殊为难解。因为刚出发的队伍,很难一开始就有成员掉队走散。其三,如果匡在卫地,那么孔子一行去匡过蒲,月余返卫,从地理位置上看更是说不通的。匡在蒲南,陈在卫的偏东南,也是在卫地蒲和匡的南方,那么适卫,不可能先过匡再过蒲,否则就是“今日适越而昔来”的悖论,而不仅仅是南辕北辙的问题。不过,此处即使按照去匡即折返卫都来解释,也很难讲清楚。因为根据上文预估,从卫都到匡六十多公里,按照春秋时一日三十里行程,考虑到孔子师徒出游,带有典籍,可以按照一日二十里行程预估,那么除去被围于匡五日,卫都到匡往返的路程大概也就在十余日,应该是二十日左右返卫,和月余的时间相差不少。

再来看,如果匡是宋地(南匡说),是否还存在上述悖论和逻辑问题。南匡位于宋郑边界靠东,大致相当于泓水的上游。从南匡无论是直接南下去陈国迁都后的宛丘(今河南淮阳),还是去陈国的旧都株野(今河南柘城,泓水之战发生在附近)都是很方便的。首先要解释的还是“将适陈”是什么意思?因为南匡属于宋地,是接近陈国,所以将适陈,可以根据语境解释为将要到达陈国的阶段。接下来看,几个关键节点是否能解释清楚。其一,匡人误认孔子为阳虎,围五日。南匡属宋,匡人当不知孔子居于卫访贤人;但又不十分确定其是否为阳虎,所以仅仅是围困之,并没有进一步的攻击行动。五日之围弄清楚孔子非阳虎,解围放行。这一点逻辑上是说得通的。其二,颜渊后,则正因为宋、卫两国,卫都和南匡距离远,从卫都到南匡大概有半个月左右的路程,其间颜渊如果落在后面再赶上来会合,是有可能的,也是比较正常的。其三,根据《汉书·地理志》的注解“夫子由城东南角空而出”,走的应该是泓水上游古道。孔子和弟子经此“匡”围,可能并没有马上去陈国,而是选择了返回卫国。所以,才有过蒲,月余返卫之说。从卫都出发,到“匡”,半个月左右,加上“匡”围五日,以及过蒲返卫的回程,大概有三十七八天的时间,恰好称之为“月余”。《孔子世家》之所以特别点出蒲,估计是因为蒲地恰是孔子去卫、返卫的必经之地,所以后文又有“蒲之难”。而匡则不一定是孔子每次适陈的必经之路。例如,哀公年初,孔子师徒由卫至曹,再至宋,再至郑,进而由郑南下到卫,这个路线就没有过匡。

“子畏于匡”的人文意义

对“子畏于匡”的考论,理清其周游路线只是第一步,更重要的是孔子于周游途中,所展示的“志于道,据于德,依于仁,游于艺”(《论语·述而》)的从容,乃至孔子自身以及时代期许下逐渐形成的文化托命观。在“子畏于匡”的过程中,孔子的文化托命观体现得最为明显。其言:“文王既没,文不在兹乎?天之将丧斯文也,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;天之未丧斯文也,匡人其如予何。”这说明孔子很自觉地坚信斯文在兹,即道在兹,自己身负华夏文化传承之天命,匡人之围是不能违天害己的。孔子展示的这种从容,自“畏于匡”开始,几乎贯穿于削迹于卫、伐树于宋、厄于陈蔡等周游列国的各种困境之中。

如果说庄子之逍遥游为游于方外,那么孔子之游于艺则是游于方内。正是在周游的过程中,孔子这种承载斯文之道的天命观逐渐形成和强化。由此推之,仪封人请见事,应该在去卫过匡的途中。“仪封人请见。曰:‘君子之至于斯也,吾未尝不得见也。’从者见之。出曰:‘二三子,何患于丧乎?天下之无道也久矣,天将以夫子为木铎。’”(《论语·八佾》)钱穆先生推测,仪有两种可能:一为卫西北境的夷仪,其事在过匡过蒲之前或后;或仪在卫西南,为孔子去卫过宋时过此。(钱穆:《孔子传》)从去卫过宋匡的地理路线看,应为后者;不过,此仪邑不一定属于卫国。从卫都出发,偏西南方向过蒲,再转向东南过仪,南下宋邑匡,此处仪地更接近开封,大体为宋郑两国交界附近。正如仪封人所言,虽然天下无道、礼崩乐坏,但是亦无须担忧夫子之失位或斯文之丧失,因为孔子承载天命将振木铎于天下,为天下制作法度。借仪封人之口,说明孔子周游必将使斯文周流四方,以行其教。这一点不仅在“子畏于匡”时得到了孔子的承认,而且在伐树于宋、厄于陈蔡时不断得到强化。

虽然孔子偶尔以“累累若丧家之狗”形容其游,但在面对接舆、长沮、桀溺之反对时,仍是“知其不可而为之”和“吾道一以贯之”。发端于“子畏于匡”的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、乐观达命的从容心气,不仅在孔子周游列国时不断强化,更是化为传统中国士人的精神。“芝兰生于深林,不以无人而不芳;君子修道立德,不谓穷困而败节。”(《孔子家语·在厄》)此之谓也。在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当代中国,这也正是考辨“子畏于匡”的人文精神的意义所在。

(作者:白中林,系商务印书馆编审,中国政法大学博士生导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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